(江汉考古 1991年第4期 总第41期)

　　信鬼好祠是楚俗的重要组成部分，楚人视之为渡过死后旅程达到极乐世界的唯一途径。遗憾地是人神相去甚远，且语言不通，原始巫术便要顺理成章的发明一种呼唤神灵、助升阳气、娱神欢乐的奇异工具：灵鼓。

　　近年来考古发掘中不断发现各种架鼓、悬鼓和挂鼓，由于印证了饱经秦火“洗礼”的残章断筒记载，终于明白无误地向我们传达了这个古老，朴野的信息。

鹿角立鹤悬鼓

　　鹿角立鹤1978年出土于湖北随县曾侯乙墓，由于造型奇特，具有很高的观赏价值，作为一种艺术品，早已蜚声海内外。如果把它作为挂鼓的基座，实在有伤大雅，遗憾的是墓坑出土的现场无情的证实了这个现实。

　　“鹿角立鹤1件，出于东室主棺之东，头向南。鹤引颈昂韵伫立，长嘴，嘴上翘呈钩状，长颈，两翅展开作轻拍状，拱背，垂尾，两长腿粗壮有力，下有三爪，立于长方形座板之上。鹤头上左右两侧插有两支铜质鹿角，向上呈圆弧状。座板呈三层台阶形，中心高，逐层向外低下，外层四边各有一壁虎形钮，内套一圆环……鹤嘴右侧有铭文一行七字：“曾侯乙作持用终”……鹿角立鹤通高143.5厘米”。

　　“悬鼓一件。(此器出土东墓室，位于鹿角立鹤附近)形圆体扁。中部微鼓。长8.5，腔口外径约36、腹外径42、腔扣壁厚O.7、壁厚2.5厘米。出土时，鼓腔已破为数块，经拼合，知其原由十三块腔板组成……此鼓亦为蒙皮后，连腔带皮通施彩绘，均以黑漆为地，两端皮面上绘朱色三角雷纹，腹部绘朱色菱纹……鼓腔中部原有三个铺首铜环，环径4.5米……三环中有两个横置，一个竖置。”

　　我们曾试着把复制的“悬鼓”：① 挂在“鹿角立鹤”上，鼓的竖环恰好套在钩状的鹤嘴上，两横环分别套在“向上呈圆弧状”的鹿角上，非常合适。因此，可以肯定“悬鼓”与“鹿角立鹤”夕是一件器物，暂取名：鹿角立鹤挂鼓。

　　人类早期的精神文化常常寄寓在宗教的蝉壳之中，而宗教所宣扬的一切，无论如何美好或是阴森可怕，总还是在世间生活的镜花水月。曾侯乙墓亦不例外，其椁室的砌筑、棺木的方位、礼器的排列、食具的存放、乐器的组合，仍可以感到透过葬式而折射出的历史事实：曾侯乙生前沉溺于声色犬马，过着钟鸣鼎食的奢侈生活。

　　鹿角立鹤悬鼓作为“曾侯乙作持用终”之重器，在墓坑中紧贴着主棺存放，占有十分显赫的位置。②首先我们应该擗斥它不属于乐器，否则，应于钟磬琴瑟一同排列在中室，其次，鼓腰坚弧棱状、共鸣部分较小，音量有限，亦可明显地看出其制作的主旨不在音乐。同时它也不属于一一种单纯观赏的艺术品，尽管鹿角立鹤造型奇特，制作精美，一但挂上周身髹饰的“悬鼓”，则更具有一种强烈的观念意识。

　　考古证明：礼仪之饰器无不起源于实用之器具，此仍器物演变之通例。

　　鹿角立鹤挂鼓的内涵是什么呢?

　　它应该是我们前面讲到的，供死者呼唤神灵、助升阳气、避灾求福，击之娱神和希望接纳亡灵升天的一种礼仪之器：灵鼓。

　　无怪乎!此器专供曾侯乙亲自“作持”。

　　为了避免上述结论失之武断，我们似乎有必要分别考述灵鼓的各个组成部分。

　　先说鹤。鹤在古代被认为是仙人之骑乘，长寿之象征，灾害之躲避，生命之复生的仙禽。

　　刘向《楚辞·九叹》：“驾鸾凤以上游兮，从玄鹤与鹪明。孔鸟飞而送迎兮，腾群鹤于瑶光。”言鹤是飞达天庭的仙禽。

　　《淮南子·说林》：“鹤寿千岁，以极其游”。言鹤能长寿。

　　《诗经·小雅·鹤鸣》：“鹤鸣于九皋，声闻于野”，“鹤呜于九皋，声闻于天”。

　　言鹤能以声通天地。

　　《艺文类聚》转引《淮南八公相鹤经》：“鹤，阳鸟也，而游于阴，盖羽族之宗长，仙人之骐骥也。”言鹤是遨游冥府与天堂的最理想的运载工具。

　　《周易》卷七：“鸣鹤在阴，其子和之”。言鹤有同类相应死而复生的本领。

　　鹤，凝聚了先民们希望突破空间、时间限制，借助它能主宰生死的宗教式思考，漾溢着初始时代的顽童般的七情六欲。山西平陆枣园村汉墓壁画“日月星辰彩绘云气中，又有九只长颈短尾白鹤”。③长沙马王堆1号汉墓出土漆棺上画有仙鹤仰天高鸣。长沙弹子库楚墓出土人物驭龙帛画中，龙舟尾端立有长颈仙鹤等，就是这种情感追求的形象资料。

　　再说鹿角。鹿是中因古代最有名的瑞兽，常被认为是：圣王之嘉瑞，礼仪之庆贺，太平之象征，祛邪之天禄。

　　《左传》哀公十四年： “西狩获麟”。杜预注：“麟者，仁兽，圣王之嘉瑞也”。孔颖达疏：“公羊传日，麟者，仁兽也。”

　　《淮南子·天文训》：“麒麟斗，而日月食”。达吉注：“麒麟大角兽，故与日月同符”。

　　麒麟古时称鏖，为有角的牝鹿。

　　闻一多先生《诗经通义·周南》云：“古礼庆贺所用，莫重于鏖，因之鏖遂孳乳为庆贺字。《说文》以‘吉礼以鹿为贽’解‘庆’字，可谓得制字之意矣。吉礼用贽，以麟为贵，故相承以麟为礼之象征”。

　　《毛诗·周南》：“麟之趾”。毛亨传：“舆也。趾，足也。麟信而应礼，以足至老”。

　　古礼初用全鹿，稍后简之，渐用鹿角、麟趾代之。用鹿角直接代表神性，这不但是一种简约和超越，而且在更深层次上，为今后把不同的神祗集中。聚合、串连起来，形成职能多样、力量重叠、法力无边的大神开辟了道路。河南信阳长台关1号、2号楚墓中鹿角、鹿角漆器、鹿角镇墓兽。长沙战国楚墓和湖北江陵楚墓中鹿角镇墓兽，木雕座屏中四鹿践蛇。马王堆1号汉墓漆棺画上“土伯双手持鹿角”，2号、3号墓头插鹿角之偶人等，都将鹿角看作是“设武备不为害”，魑魅魍魉见而惧之的“太平之符”。

　　最后说鼓。鼓作为乐器，在声学方面的作用，自不必多说。

　　这里主要讲的：是鼓本身所代表的观念意识。即是说，击鼓除了音乐上的作用外，它本身应具有一种庄严、肃穆、神圣以及勾沟神灵的象征作用。

　　《山海经·西山经》：“钟山，其子日鼓、其状如人面而龙身。”

　　《博物志·异兽》：“小山有兽(夔)，其形如鼓，一足蠡”。

　　《抱朴于·登涉》：“有山精，如鼓，赤色，一足，其名日晖”。

　　上述记载，无论是象征性的自然神话，还是实质性历史传说，(山地部落图腾时期)都具有两层意思。其一，钟山神、夔，晖等三神都叫鼓;其二，鼓是原始山神的称谓，在更深层次上，代表着山神的法力。

　　无疑，第二层意义是鼓的主要内涵。

　　为此，我们有必要拉开中国历史黎明前的序幕：黄帝与炎帝(蚩尤)的战争。

　　相传在上古时，以黄帝为首的部落和以炎帝为首的部落，逐鹿中原，爆发了战争。战争之激烈，场面之壮观，兵力之雄厚，时间之长久，都是上古战争史上罕见。战争以黄帝战胜炎帝而告终。

　　对于胜利，史籍各有其说，其中以鼓胜炎帝(蚩尤)说，最著影响。

　　《山海经·大荒东经》：“东海中有流波山，入海七千里，其上有兽，状如牛，苍身而无角，一足，出入水则必风雨，其光如日月，其声如雷，其名日夔。黄帝得之，以其皮为鼓，橛以雷兽之骨，声闻五百里，以威天下”。

　　《山海经·大荒北经》吴任臣注引《广成子传》：“蚩尤铜头啖石，飞空走险。(黄帝)以馗牛皮为鼓，九击而止之，尤不能飞走，遂杀之”。

　　后来的经史家，往往只能从统治者的正统眼光记载历史，除对胜利者大唱赞歌外，不言而喻，加倍诽谤失败者。蚩尤几经演变，终于成了灾难和瘟疫的象征。

　　《述异记》：“大原村有蚩尤神昼见，龟足蛇首，口(大)疫”。

　　《路史·蚩尤传》谓其“贪虐”。《史记·五帝本记》谓其“暴”。《大戴礼·用兵篇》谓其“贪”。

　　鼓因能制止蚩尤(瘟疫)，其神通又得到进一步发挥。

　　《山海经广注》：“夔形如鼓而知礼”。

　　《九歌·礼魂》：“成礼兮会鼓”。

　　鼓，至迟在战国，已升华为一种礼器。同时这种礼器开始起着勾通神灵的重要作用。

　　《春秋》庄公二十五年：  “日有食之，鼓用牲于社”。同年《公羊传》：“日食，则曷为鼓，用牲于社，求乎阴之首也”。

　　《礼记·礼器》：“天道至教，圣人之德，庙堂之上，罍尊在阼，牺尊在西;庙堂之下，悬鼓在西，应鼓在东……礼交动乎上，乐交应乎下，和之至也”。陈澔注：“此言诸侯时祭之礼”。

　　《周礼·鼓人》：“以雷鼓鼓神纪，以灵鼓鼓社祭，以路鼓鼓鬼享。”

　　另外，这种礼仪之鼓还有着呼唤神灵的作用。

　　《论衡·顺鼓》：“夫礼以鼓助号呼，鸣声响也……大水用鼓，或时再(灾)告社，阴之太盛，雨湛不霁，阴盛阳微，非道之宜，口祝不副，以鼓自助，与日食鼓用牲于社同一义也，俱为告急彰阴盛也。”

　　综上所知：日食用牲于社用鼓，时灾用鼓，火水用鼓，敬神、敬鬼皆用鼓。可见这种鼓的内涵，主要起着勾通人神之间情感，求福免灾的作用。将其配上鹿角立鹤鼓座，撷取和吸收瑞祥的灵性，重新构架成一个全新的体系：鹿角立鹤挂鼓。由此派生出的一种超然精神，必然有着满足亡灵一切精神需求的作用。

鹿鼓、虎座鸟架鼓

　　1971年，湖北江陵拍马山2号、11号两座楚墓出土了彩绘木鹿鼓两件。出土时，鹿面朝南，背插小木鼓。鹿作卧状，长33厘米，高28厘米，身髹点状圆圈纹。背上小鼓由整块木头雕制，径1.4厘米，厚3厘米，绘卷云纹。另外江陵溪鹅山、滕店、雨台山等地发掘的楚墓中亦有相似的鹿鼓出土。

　　如果说上文对鹿角立鹤架鼓的内在精神窥见，大体不误，鹿鼓的作用不言自明。只是背上的小鼓全部木雕，无鼓皮和共鸣部分，当是明器。

　　五十年代，河南信阳楚墓中不断发现一种虎座鸟架鼓。六十年代，湖北江陵墓中亦多次出土此类器物。

　　虎座鸟架鼓的作用如上所述，只是基座部分所摄取的瑞祥不同，亦当看作是同类种属的不同亚种。

　　鸟，亦可视为凤凰，亦可考为“玄鸟”。取其邀翔予九天、声呜于蓝空的神性。方家多有宏论，不赘述。

　　虎，在这里却有其独特的意义，它既，不是“山兽之君”;(见《说文》)也不是四方之神。(所谓青龙、白虎、朱雀、玄武配四方之说)那么它的作用是什么呢?虎在阴问的作用，主要是“食恶害之鬼”，用以御凶。

　　王充《论衡·订鬼》：“《山海经》又日：沧海之中，有度朔之山，上有‘大桃木’其屈蟠三千里，其枝间东北日鬼门，万鬼所出入也。上有二神人，一日神茶，一日郁垒，主阅领万鬼。恶害之鬼，执以苇索而以食虎。于是黄帝乃作礼，以时驱之，立大桃人，门户画：神茶、郁垒与虎，悬苇索以御凶魅。”

　　《风俗通义·画虎》：“虎者，阳物百兽之长也，能执搏挫锐，噬食鬼魅”。

　　洛阳老城西汉墓，墓门额上画虎食女魃。(恶害之鬼)商周青铜器上虎食人(鬼)等图像，就是这种思想的具体化和世俗化。

　　虎座鸟架鼓另一个不同的地方是双鸟双虎相对而立。此种排列，一方面是为了鼓的稳定;另一方面有着兽之牝牡、并逢之义。

　　闻一多先生《伏羲考》说，并封屏蓬本字当作“并逢”，“并”与“逢”皆有合之义，乃兽牝牡相合之象。上古传说中的蛇之两首，鸟之两头皆属屏逢、并封之类。

　　近年来，不少专家对虎座鸟架鼓作了研究，有乐器说，“山神”说。④综合我们上面的讨论，它应该和鹿角立鹤挂鼓、鹿鼓同属一种礼仪之器：灵鼓。

　　宗教观念巾，人间的荣华寓贵，不过是瞬闯的飞灰灭烟;仙国神府，才是生命的最终归宿。为了达到这一目的，除了幻想出各种介于人神之问的瑞祥外，又创造出这种“奇异功能”的鼓，希望通过它达到自己的目的。我们相信：随着考古事业的发展、楚文化研究的不断深入，由其它瑞禽祥兽驭着的鼓(礼仪之器)将被逐步认识和发观。

　　注释：

　　①《曾侯乙墓》文物出版社154、155、250页。

　　② 同上61页，东室第一层器物分布图。

　　③《山西平陆枣园村壁画汉墓》《考古》195O年 9期。

　　④《镇墓兽考》《文物》1979年6期